“從一定意義上說,如果把縣委書記這個群體真正‘讀懂’,進而把縣級政治真正‘讀透’,則基本上能夠?qū)χ袊蔚默F(xiàn)狀和發(fā)展趨勢作出相對科學準確的判斷”
在哈爾濱一家酒店里,已經(jīng)65歲的李克軍穿著藍白條紋的Polo衫,背著雙肩包匆匆走來時,一點也感覺不到他身上老干部的威嚴。
出現(xiàn)在法治周末記者面前的李克軍,曾經(jīng)當了8年多的縣委書記。
2009年,他動了寫書的念頭。于是,他花了3年多的時間寫出了《縣委書記們的主政謀略》一書。此后,經(jīng)歷了多家出版社婉拒后,又花費了近3年時間,這本書才在今年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。
“他們(縣委書記們)的價值取向和主政目標與組織要求和文本描繪的相比,要復雜得多、豐富得多。”李克軍說,他希望人們通過這本書,走進更多的縣委書記們的“微觀世界”。
“從一定意義上說,如果把縣委書記這個群體真正‘讀懂’,進而把縣級政治真正‘讀透’,則基本上能夠?qū)χ袊蔚默F(xiàn)狀和發(fā)展趨勢作出相對科學準確的判斷。”李克軍告訴法治周末記者。
縣是“微觀國家”又是“現(xiàn)實國家”
李克軍曾經(jīng)在黑龍江省延壽縣、阿城市(現(xiàn)哈爾濱市阿城區(qū))擔任縣(市)委書記八年半。2011年7月,李克軍從黑龍江省委巡視組副廳級巡視專員的位置上退下來,開啟了工作43年后的退休時光。但是李克軍卻選擇退而不休,時常到市里、縣里找老同事、老朋友們問問情況,聊聊天。
這些被“采訪”的縣委書記們都知道,李克軍這是在收集資料,準備寫一本關于縣委書記的書。
李克軍認為,縣級政治是中國政治的縮影,除了外交、軍事、立法等特殊領域以外,縣級黨政權(quán)力與中央和省級領導機關相比,只有大小之別,幾乎沒有多寡之分。同時,縣級政治又是與基層社會聯(lián)系最為緊密,距離一般平民最近的政治形態(tài)。
在《縣委書記們的主政謀略》引言部分,李克軍用“郡縣治,天下無不治”說出了縣城的重要。對于中央來說,縣是最完整的“微觀國家”;而相對于社會來說,縣又是離其最近的“現(xiàn)實國家”。
1995年5月,李克軍從地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到黑龍江省延壽縣任代縣長。9個月后,李克軍開始擔任延壽縣縣委書記,地位和職責都發(fā)生了改變。
任代縣長的時候,李克軍主要負責處理政府的日常工作,特別是經(jīng)濟工作,這也是大部分地區(qū)縣長的主要工作重心。
理論上,縣委書記和縣長分別為黨、政一把手,但有重要的事情或者重大的決策,作為代縣長的他,需要向縣委書記進行請示。“雖然縣委書記、縣長都是一把手,但是在人們心目中,縣委書記是一把手,縣長是二把手。”
在公務員職級序列中,縣委書記僅僅屬于處級干部(少數(shù)為廳級),所以常常被人們稱為“七品芝麻官”。但是李克軍擔任“七品芝麻官”后,工作內(nèi)容也伴隨著身份的轉(zhuǎn)換發(fā)生了改變。
李克軍在書中寫道,縣委書記的權(quán)力運行,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自主性,而且承載的任務非常具體、繁重。上面千條線,下面一根針,我國改革、發(fā)展、穩(wěn)定的所有問題,包括一部分大都市常見的問題,幾乎都在縣(市)范圍內(nèi)有所體現(xiàn)。很多工作或棘手問題,不是照搬紅頭文件、成文法規(guī)或講些原則性話所能奏效的。
縣委書記需要對全縣的工作了然于心,不僅要為全縣的工作出謀劃策,在干部任免上承擔責任,也要將政府的工作思路納入視野中,李克軍說:“當了縣委書記,責任重了,擔子也更沉了,但是也可以說,權(quán)力更大了。”
“如果想攏權(quán)的話,什么事情都可以管,都可以控制在自己手中。”李克軍笑著說,“我是屬于比較放權(quán)的,這不是我自己說的,在我走過的兩個地方,這是公認的。”接受采訪的過程中,李克軍始終保持著笑容。
“超脫”是李克軍對自己的形容,也是他做人的一貫宗旨。退休之前,李克軍曾經(jīng)在巡視機構(gòu)工作了7年多,從主干線到巡視機構(gòu),很多人都不太理解,但權(quán)欲不強的李克軍卻比較看得開,他覺得,早離開“矛盾中心”,早得清閑。
在巡視組的工作半忙半閑,李克軍開始給自己找事干。剛開始的時候,不太適應悠閑生活的李克軍,從大街上買光盤看電視劇,一天的日子很快就能打發(fā)。
“兩張DVD就是一部電視劇,價格也便宜。”李克軍向法治周末記者回憶著當初的光景,“比在縣委書記崗位上,一下輕松了好幾倍。”
后來他開始就感興趣的話題寫點時政文章,對官場的觀察,對國家改革的思考,對熱點問題的評論……李克軍起草過許多文件,也寫過不少“官樣”文章,所以對他來說,“寫時政文章還是有些優(yōu)勢的”。
退休以后,大部分老干部選擇練練書法、寫點散文,但是李克軍認為,對中國觀察的“當事人”真正能夠潛下心來學點東西,而且能寫出來的太少。“我覺得這是應該 補充的空缺,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中國的政治運作是什么樣的,領導干部的思想行為,這樣對于大家增進改革共識,共同努力優(yōu)化政治生態(tài),促進中國的治理,向治 理體系現(xiàn)代化和治理能力現(xiàn)代化觀念的轉(zhuǎn)化,具有一定意義。”李克軍說。
李克軍覺得,省部級官員肯定也能看到這些問題,他們影響力大但是卻不寫,“大概因為太敏感了”。李克軍的老領導也曾勸過他,少寫點這種文章,有風險,容易惹麻煩。面對這樣的反對,李克軍一方面將寫東西當成自己的業(yè)余愛好,同時他心里也有一份要承擔的使命感。
“芝麻官”,既非“天使”,也不是“惡魔”
2009年,李克軍應邀為《中國縣域經(jīng)濟報》寫了一篇題為《縣市工作的最大特點是行無定則》的文章。文章認為,沒有縣委書記們及廣大基層干部的靈活務實,改革開放難以順利進行,一些社會矛盾也難以得到有效化解。
但是,“行無定則”也包含著一定的“非規(guī)行為”和不良手段,它具有多方面的消極作用:掩蓋體制上、政策上的缺陷,延緩依法治國的進程;破壞法規(guī)和政令應有的 統(tǒng)一性和嚴肅性,助長“上有政策、下有對策”“有令不行、有禁不止”的不良傾向;滋生土皇帝、山大王之類的腐敗分子……
縣委書記這個官員群體到底是怎樣的,這篇文章之后,李克軍開始了對縣委書記的思想、行為及其形成和存續(xù)的體制性因素進行力所能及的調(diào)查與研究。腿腳稍有不便 的他先后走訪了二十多位縣委書記,并閱讀了近年來的一些報道和部分學者的專著,最終完成了他的《縣委書記們的主政謀略》。
在這本書里,李克軍梳理了110位 縣委書記的主政謀略。書中的縣委書記,既不是“天使”,也不是“惡魔”。“我們整天處于高度緊張狀態(tài),生怕安全生產(chǎn)、突發(fā)事件、群體上訪等重大事故發(fā)生, 被追究責任”“表面看,我們大權(quán)在握,對治內(nèi)的事情一錘定音。可內(nèi)心深處,我們有太多的壓力和責任、太多的苦惱、太多的困惑、太多的酸甜苦辣”……這是他 采訪的一些縣委書記的心聲。
李克軍對縣委書記這一群體從發(fā)展經(jīng)濟、跑要資金、關系運營、維護穩(wěn)定、廉政建設等十個方面進行了解讀,希望從縣委書記的真實思想和主政行為及其形成和存續(xù)的體制性因素展示一個具有多重性的中國官員群體。
為了完成對縣委書記群體的調(diào)查,李克軍利用在各地巡視的機會,找當?shù)氐目h委書記訪談、聊天。一些桌面下的潛規(guī)則,縣委書記們能說實話嗎?對此,李克軍并不擔心。
李 克軍介紹說,他有當過縣委書記的優(yōu)勢,他們一般都管他叫前輩。“我當書記的時候,他們有的是副縣長,就是和我最接近的也只能是副書記,因此對我挺尊重。我 跟他們說想寫本書,但不一定出,就是想積累一下縣委書記的真實感受。”李克軍說,“現(xiàn)在出版的書中,對他們也都是匿名或者化名處理的。”
另一個方法就得是拋磚引玉了。到地方巡視一般都是兩個月的時間,天天呆在一起,混熟了也就少了戒心。李克軍把自己當縣委書記的親身經(jīng)歷說出來,遇到問題怎么處理,如何化解,對方也就沒有什么顧慮了。
“他們?nèi)绻f的太假,我一聽就知道。當然也不會奢望他們說的太真。我寫的東西,基本上真實地反映現(xiàn)實就可以了,完全的反映可能做不到,因為很多隱秘的東西找不出來,真有個別渠道拿到手了,還不一定能寫出來。”李克軍對法治周末記者說。
李克軍2012年就完成了書稿,但這本書的出版卻頗多波折,這其中的坎坷再次證明了“官話實說”的艱難。
李克軍梳理的絕大多數(shù)縣委書記,既有“執(zhí)政為民,造福一方”的理念和程度不同的“先憂后樂”情懷,但又不能完全擺脫職務升遷、生活安逸、封妻蔭子、名留青史等個人利益方面的謀算和追求。
多年未變的政績考核
1996年, 李克軍在任的時候,正是招商引資口號越來越響亮、力度越來越大的時期。就李克軍的調(diào)查,這么多年過去了,招商引資依舊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,跟以前大同小 異。“中西部欠發(fā)達地區(qū)招商引資,我認為應該如此。那時候,作為地方和國家招商引資放在重要的位置,無可非議。”李克軍說。
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,李克軍不斷強調(diào)縣委書記們對招商引資的看重,“中西部地區(qū)一直把這項工作列為主要考核指標,并輔之以嚴厲的督查獎懲措施”。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始終是縣委書記頭上的緊箍咒,在縣(市)這一級,經(jīng)濟指標的增長,主要靠招商引資和項目拉動。在書中,李克軍提到現(xiàn)任江蘇省宿遷市市長王天琦,在擔任江蘇睢寧縣委書記時規(guī)定:“各鄉(xiāng)鎮(zhèn)黨委書記、鄉(xiāng)鎮(zhèn)長必須始終保持一個人在外招商,并且保證每月平均在外招商18天以上。如果沒有特殊情況,鄉(xiāng)鎮(zhèn)黨委書記和鄉(xiāng)鎮(zhèn)長兩人同時在家,將被就地免職。”
對于投資商來說,優(yōu)惠政策無疑是最具吸引力的籌碼。在很多地方,投資商不但可以享受土地零地價、稅收免二減三等優(yōu)惠政策,還可以得到廠房建設或設備購置等補 貼資金。李克軍認為,這些年招商引資的手段有些過了,“雖然國家明令禁止減免稅政策,但是這些優(yōu)惠政策已經(jīng)成為普遍,也很少看到哪個領導干部,因為在招商 引資中違反政策而受到追究”。
“什么程度的違紀可以免于處分,什么程度的違紀可能受到輕微處分,什么程度的違紀可能丟官,什么程度的違紀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,通過一些典型案例我們能有個大 體的預測。既然當上了這樣的職低責重的‘官兒’,就得冒險做點事。一般情況下,為本地利益犯規(guī),不會被查;一旦被查,充其量是丟掉官帽。只要不成囚犯,就 值得冒險。”李克軍分析道。不計成本的底線,縣委書記們心理都有桿秤。
“我在任的那些年,招商引資還有點分寸,比如土地出讓金減半,或者是稅收征收一半。但是別的地方搶項目,給出更好的優(yōu)惠,惡性競爭演變成現(xiàn)在的狀況。”李克軍輕輕拍了拍面前的桌子,“實際上,這些規(guī)矩都在破。你不干,招商引資來不了,項目落不了地,財政收入增長不了,GDP上不去,日子也過不了,而且政績考核方面也會阻礙你升遷。”
“總教育我們樹立正確的政績觀,還總讓我們把官位看淡些。但是,實際上的政績評價標準和用人導向,就是看誰能把經(jīng)濟指標搞上去,誰能把城市建設得更漂亮,甚至有些地方是靠吹牛作假。這種狀況不改變,那些動聽的說教恐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。”李克軍訪談的一位縣委書記將話說得直白而現(xiàn)實。
招 商引資中的優(yōu)惠政策、跑要項目中的“跑部錢進”、大拆大建中的強拆糾紛,李克軍認為,這一切都是在經(jīng)濟這根指揮棒下的畸形產(chǎn)物。以至于他梳理多位縣委書記 的講話發(fā)現(xiàn)一些相似的、鼓動性的口號常常出現(xiàn):“今年的招商引資競爭將更加白熱化,到了你拼我搶、刺刀見紅的時候。”“要用‘兵臨城下’之勢,保持招商引 資、項目建設的濃厚氛圍和高壓態(tài)勢。”“招商引資和項目建設不力、排位靠后的,該單位、部門、鄉(xiāng)(鎮(zhèn))原則上不提拔重用干部;后備干部未外出招商的,原則上不考慮提拔重用。”
“我只不過比別人說的實話多一些”
縣委書記處于國家政權(quán)與基層社會的接合部,對上,要接受三級領導機關的領導;對下,要經(jīng)常與群眾進行面對面交流。李克軍坦言,其實縣委書記也好,地方官也好,他們的價值觀都存在雙重性,既有執(zhí)政為民,為老百姓干實事的思想,同時又要考慮個人的升遷,保證自身仕途順暢。
如何平衡,考驗著每個官員的智慧。
近 些年,國家政策、上級要求與基層實際不吻合或政策互相“打架”的情況,仍舊時常發(fā)生。“擺平就是水平”,李克軍說這就考驗這些縣官們的平衡術了,這需要縣 委書記依據(jù)豐富的實踐經(jīng)驗和群策群力,找到出路,化解對上負責和對下負責的矛盾。甚至有時需要打政策、法律的“擦邊球”,不得不“闖紅燈”“越紅線”“走 鋼絲”“打險牌”,采取某些政策法規(guī)依據(jù)不夠充分的措施甚至違規(guī)手段,才能實現(xiàn)既定工作目標或維持正常運轉(zhuǎn)。
李克軍強調(diào),由于各級官員的“烏紗帽”依然牢牢地拿在上級手中,對上負責的領導體制和運動式治理模式不但沒有改變,而且依然在不斷地固化和強化。退休之前, 即使是李克軍這樣被評價為“敢于披露自己真情實感、敢于建立官話實說話語體系”的人,表示自己也是有所保留,只不過比別人說的實話多一些。
“我什么時候都想說點實話,也敢說實話,但是也不可能處處說真話。”盡管如此,李克軍婉轉(zhuǎn)地表示,也許正是因為耿直的性格,他沒能有更大的作為。
采訪結(jié)束時,李克軍說,發(fā)稿之前能不能讓他看看。還未走出大門,這位地道的東北人又改口,“不看也行,我說的這些反正都是實話,誰來了也一樣說”。(法治周末記者 武杰)